九
仗子的不羁过往可不止殴打大病初愈的喷上裕也那么简单。
(资料图片)
D町作为一个小地方,对于私生子的容忍度是很低很低的,更别说私生女,更别说还是和外国人的私生女了。所以,当小仗子睁开双眼,露出一双蓝色的眸子时,命中有些事情已经注定会发生,比如被孤立,甚至被霸凌。
仗子上幼儿园的时候,祖父对于她的存在还没有完全地接受,那时母亲每天在小学下了课,穿着正装,骑着一辆吱呀作响左摇右摆的自行车来接她。小学下午五点放学,仗子要在幼儿员老师那里多待两小时才能回家。不用多久,就会有一些“细心观察”的小朋友漫天喊她是个没妈妈的小孩。那时她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。可只要一听到那架自行车吱吱嘎嘎的声音,她就会抹净眼泪,整理出一副情绪稳定的模样。
上小学的时候,她的蓝眼睛就成为同学们的热门问题。
“你爸爸是美国大兵吗?”他们知道仗子的妈妈,也就是东方朋子,是个黑眼睛黑头发的日本女人,他们的英语老师。
“你带了美瞳吗?”有的人会这么想,因为他们也想有一双不同颜色的眸子,就否认眼眸的颜色会因为基因的不同而不同。
面对这些问题,仗子只好把自己从小知道的,自己父亲抛妻弃子,母亲独自抚养自己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上不知道几百遍,让有些同一个幼儿园升上来的老同学坐实自己是个野孩子的事。慢慢地,好奇变成同情,同情又变成无情,变成好一点的疏远和冷漠,坏一些的嘲讽和耻笑。
胸口压着那股气在她遇到宫本辉之辅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出气口。
那个皮肤在海边晒成小麦色的高个子少年,她的初中同学,有着少年白头的奇怪基因,难得的长得比她稍高些,所以那时坐在她后排。辉之辅是班里仅次于她的人人敬而远之的人物,前几天,他乘着午休期间溜进女厕所,在垃圾桶里找到一条带血的卫生巾,贴在班里最壮的男生的脖子上。他的手刚碰到那男生的脖子就被发现了,带血的卫生巾就蹭着那男生的背部滑到了地上。确切地看到从自己背上滑下来的东西,那男生粗哑的变声期嗓子一瞬间像是被绷紧的橡皮筋一样演奏起来,一双细眼瞪成椭圆,双手撑着桌子往上一跳,震来了邻班好些人,接着,在众人的围观中,那个男生双腿一松,从桌子上倒了下去——他晕血。
后来听人传言,辉之辅只是因为知道那个男生晕血,想亲眼看看他晕血后的痛苦样子才这么做的……他偷拍到穿加厚文胸的纯子的照片在男生间疯传,宏太被他当大家面被鸡头吓得应激……他干过数不清地当面吓人的事,似乎每个人恐惧的东西,在他那都有记录。
早些时候,辉之辅总用他那双暗灰色的眸子幽幽地盯着仗子,不论她在做什么,甚至上厕所的时候,辉之辅都会远远跟着她到厕所门口。仗子故意常常走出教室,观察他在观察自己的什么,有着那些同学的前车之鉴,仗子知道自己搞不好就是辉之辅下一个捉弄的对象。她绷着每一根神经,忍受着辉之辅打量的眼神,装着自己丝毫不知道或者不在意的样子。
她必须报复回去,哪怕是为了那个男生呢?
但她心里没有一个确切的计划。她想过把辉之辅约到小巷子里暴揍他一顿,但那样太隐秘了,没有人会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付出的代价,也没有人知道这是自己干的,是其实很不好惹的仗子干的。她想过也贴个卫生巾在他身上,想过在公共游泳课的时候乘机偷走他的校服,想过很多很多别的事,但直到由花子主动来找她聊天之前,她都没有什么动作。
那是个周五下午,学校三点就放假了,大家要么结伴回家,要么去忙社团活动。辉之辅因为参加了摄影社,早早地就走了。仗子没什么要好的朋友,但因为长着一张混血脸,五官还算立体,发育的也早,一直被绘画社请去做模特。那天她正收拾着书包,准备去画室,坐在第三排的由花子忽然转过身向她走来。那时由花子的头发还没那么长,刚刚及肩而已,她还绑了起来,马尾辫一甩一甩地。由花子挑着还没修剪过的粗眉,看了仗子一眼,仗子和她对视,忽地就明白她想跟自己说点话。
由花子在同学中人缘还算好,但她有点洁癖,看上去还有些凶,大家不喜欢和她做同桌。仗子之前和由花子的关系还算好。由花子成绩好,仗子找她问数学题,她都尽力教会仗子,也不因为仗子的身世而疏远仗子。只不过初中那会,仗子比她高太多,所以两人做不了同桌。
“就把这回绘画社的活翘掉吧,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。”由花子拎着书包,抓着仗子的手臂道。说完她就往班级门口走去。
仗子点头,匆忙跟上了由花子。
两人初高中六年,乃至往后人生的羁绊,就因此开始了。
九 中
“老实说,我总对你有种莫名的亲近,”走在学校内的樱花道上,由花子对仗子说,“可能就是因为你长得白白净净的,还总是爱笑吧。”仗子不由得激动起来,道:“我也觉得你人很好,虽然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,但其实很真诚热心。而且,我特别喜欢你的长头发,乌黑柔顺,要是留长了肯定更好看!”由花子莞尔一笑,忽然,她却皱起粗粗的眉毛,说:“最近宫本辉之辅是不是在招惹你?”仗子一听到宫本的名字,心里便凉了三分,下意识向四周张望,怕那个人又跟了上来。由花子见状,心里也有了答案,接着拉了拉仗子的手肘,踮脚凑到仗子耳边道:“我也曾是他的受害者,告诉你,他没有别的意图,就是要收集每个被他盯上的人最恐惧的样子,然后拍下来……”由花子打开翻盖,从小相机里调出一张照片,照了一本摄影集,里面,隐约能看到里面的收藏着的照片——一个女生在撕心裂肺地冲着死猫尸体尖叫,一个男生在冲着一盘干煮鸡头嚎啕大哭,涕泗横流等等。不知道哪张拍的是由花子,但那估计是由花子最痛苦最不堪回首的记忆。想到自己也将有可能留影于此,仗子眼泪都快涌上来了。
“这个是?”仗子小声问。
“那个变态的‘作品’。宫本家在我家附近,我和他上的同一个幼稚园。这个人从小就不正常,喜欢吓唬别的小孩,收集死猫死鸟的尸体……这是我被‘留影’后,溜到他家里拍到的。仗子,我想要复仇,我已经有计划了……只不过我一直找不到同伴。”
仗子攥紧了拳头道:“我当你的同伴。早就有教训他的想法了!不过我想知道,为什么是找我呢?”由花子点头,踌躇满志,她斟酌了一会,回答道:“因为你很特别。辉之辅之前欺负别的同学的时候,总是观察那个同学不到两天就下手了,那个同学自己都没能够意识到辉之辅在观察他自己,就更别提我能不能提前猜到辉之辅下一个目标是谁了。但是你,辉之辅至少已经用了一周的时间来观察……而且,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的安排,你是我的计划的完美同伴。”仗子盯着由花子,等待她接着说她的计划。由花子深吸了一口气,道:“最好的报复就是同态复仇,最好的报复就是让仇人被报复了也没法恨你,就是利用仇人的同情情感报复他自己!仗子,你听过雪女的故事吗?如果男人没办法保住女妖的秘密,男人就将永远失去女妖给予的一切,包括生命……”
仗子一听,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道:“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!”由花子冷笑一下,道:“确实还没有,但在我心里,宫本辉之辅已经死了……”仗子感受到由花子的愤怒,猜想辉之辅对由花子肯定做了很不好的事,又想到其他同学的遭遇,心里更加难过起来,她忽然就下定决心来,一定要帮大家出口气。“我们具体要怎么做?”仗子问。樱花道上忽地起来一阵风,粉嫩的花瓣沙沙作响,些许脆弱的花瓣被风卷起,随风翻飞,绕过行人的身廓,绕过仗子的脸颊。仗子轻快地捻住一瓣粉花,兴奋一笑,她把花瓣展示给由花子看,靛蓝色的眸子反射出粉花的影子。由花子沉默了一会,她乌黑的长发在风的鼓动下飘扬起来。等风停后,她接着说:“辉之辅那家伙,也有弱点,而且还不止一个。哼,我知道的,他最恐惧的事就是在地位高的人面前出丑,然后就是,在大庭广众下被人大喊他的全名。其实这个人最想做的事,就是让大家都去崇拜他。他每年都会报名参加樱花祭的表演,可是没人愿意和他一队表演,他于是就每次都在樱花祭上拉着一帮人在台下给演员唱反调。”
仗子回想到小学时,她和辉之辅还不是一个班,那时他确实总和一帮发育早的男生混,毕竟他的白头发实在很扎眼。
“所以今年的樱花祭,你主动答应和他组队表演,然后我会在同学间散布这个报仇计划,到时候他一上台,我们就集体在台下大喊他的全名,骂他也好,嘲讽也好,把他的窘样拍下来,让他也体会下被吓的感觉!”
“啊——”仗子道,脑子了忽然闪现的灵感让她下意识咬着下唇,心悸不已,“由花子,我忽然还有个想法,让这个计划,更‘报复’一些……”
“不如让他在大家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变态好了……”仗子道,“他不是想让别人崇拜他吗,假如我扮作很崇拜他的样子,他会不会自己吹嘘那些事迹给我听,然后就像电视剧里的反派一样言多必失……只要那时候他身上带着麦克风……”由花子马上明白过来仗子的意思,凑上来仔细听,黑色的眸子闪闪发光。
两人很快就制定下来计划,由花子的执行力加上仗子近乎“艺术”的复仇设计,让这个计划进行得出乎意料地顺利。
仗子本来就是个活泼开朗的人,只是之前的孤独让她没有迈出和同学交往的脚步的勇气。为了计划稳妥进行,她开始广交好友。说实在话,初中的年龄,大部分人都很肤浅,长得好看,说话幽默讨人喜欢,就足够让一个孩子大受欢迎了,别的“花边新闻”,要是本人不在意,大家也就不太当回事。在由花子的布置下,流言传了出去,大家很快形成了一种仗子好心帮助辉之辅表演节目的共识。这让辉之辅的风评颇有几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觉。
当然,这个计划最核心的部分,还是仗子和辉之辅的往来。辉之辅再次报名参加樱花祭的时候,仗子仗义挺身,主动提出和他组队表演。辉之辅肤浅到不行,仗子很清楚,用着微笑,仰头注视和“真的吗?感觉你很厉害啊”就拿到了他的信任。表演的一切细节她都交给辉之辅决定,反正这个表演也进行不下去,仗子无所谓。看着辉之辅忙来忙去的样子,她憋笑到内伤。
两人决定唱歌,在音乐教室里排练。“仗子同学?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?”辉之辅在调试麦克风的时候,忽然对着麦克风问道。“当然可以,你问吧。”仗子道。“你有什么特别害怕的事情吗?”忽然间,辉之辅一个跨步立到仗子跟前道。比仗子稍高的男孩死死地俯视着她,两人此时没什么距离。这着实吓了仗子一跳,她心脏怦怦跳,耳鸣不已。仗子想到了自己的任务,理智很快占了上风。
“这是个秘密。”仗子道,咬住了下唇。
“我知道你害怕的时候会咬住下唇,”辉之辅道,洋洋得意地,他缓缓拉开距离,叹了口气,“可是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……”
仗子忙收回牙齿,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这点。“真厉害……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这句话道是发自真心。
“这也是个秘密。”
仗子便用可怜的眼神盯着辉之辅,道:“你就说给我听嘛,现在就我们两个,没有别人,我发誓不会说出去的!”
“你告诉我你害怕的事,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。一物换一物。”辉之辅说完,就自顾自地唱了起来,没给仗子提条件的余地。仗子心里却大松了一口气,果然,她把握住了辉之辅的心理,现在只等最后临门一脚。
辉之辅唱歌还挺好听的。变声期刚过,他的嗓音将近成年男性嗓音,低沉醇厚,他唱得很投入,沉浸地闭上了双眼,每一个音符都被他巧妙地诠释了。看来他真的很重视这次表演,想要向大家展示自己。仗子轻轻抚着音乐教室的琴键,看着窗外樱花盛开,远处的海面闪着光。
九 下
正式表演前,有一个彩排。流言的男女主的首次表演,大家都很期待。大幕拉起,演员在后面站着等待上场。两人一人一个麦克风,夹在衣领上。他们穿着整齐的校服西装,化了淡妆,喷在头发上的摩斯水散发着淡淡的玫瑰花香。在候场时,仗子凑近辉之辅低声道:“告诉你吧,我最害怕的事,就是被好朋友背叛。”仗子说完,左手搭在辉之辅肩上,轻轻拍了怕,同时悄悄拨开了麦克的开关。由于紧张,仗子不禁咬住了下唇。
辉之辅果然没注意到,他的双手正下意识地做着拍照摁键的动作,他压低的声音里满是奇怪的兴奋的哼声:“是这样吗?”
“如果我说,我会答应和你一起表演,都是因为想要找到你害怕的事,仅此而已,这算背叛吗?这就是我的秘密,我喜欢收集所有人害怕的事物,然后记录下他们最恐惧的样子,纯子、宏太……我把每个人最恐惧的时候拍下来,做成一个摄影集……对于他们我都是这么做的,你也不例外。”
“你怎么能这样!”仗子道,没控制住声音,甚至还带出了点哭腔。
台下的观众把这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大幕拉起,光打在两人身上,仗子没办法再待下去,捂住双眼忙跑下台去。观众中,忽然就响起了整齐的喊声,宫本辉之辅!下去!
辉之辅呆立在台上,他匆忙地看向肩膀,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麦克风是开着的。他双膝瞬间像两块磁铁吸引一般撞在一起,脸色变得比他的头发还白。有人往台上扔了瓶水,才唤醒了他,他才跌跌撞撞地跑下台去。
他们的节目没排练成,从正式表演名单里删了去。樱花祭那天,学校开放,出入自由。仗子和由花子骑着车在D町的沿海公路边,一边聊天,一边欣赏着由花子拍到的辉之辅被吓呆在台上的照片。
“大快人心,大快人心呀!”由花子拿着照片,双手高举在风中。今天她放下了头发,乌黑亮丽的长发在风中舞动,飘逸美好。
仗子慢悠悠地跟在由花子后面,转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,海风里夹杂着由花子甜甜的发香。现在她在班级里人缘又好,又交到了好朋友,还解决了隐藏的危机,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然后长长地呼出来,“对呀!对呀!由花子,一会去你家玩吗?”由花子点头,转过半身来说:“我给你做意大利面吃。”她爱由花子,她知道由花子也很爱她。
骑行到D町的另一端,由花子的家附近。没想到,辉之辅正在他家楼下,跨在自行车上,腰上搭着一个挎包,看样子正准备去学校。他们撞了个正好。“仗子!”辉之辅看到仗子,扔了车跑了过来。他双手大张开拦住仗子,这还是印象里仗子第一次见到他做这么夸张的动作。“你小子还有脸来找仗子说话啊?我还以为你会颠颠地骑着车,灰溜溜地跑走呢!”由花子调转车头,横在辉之辅脚尖上,痛得他忙跳了起来。“山岸由花子,你少管闲事!”宫本辉之辅咬牙道,“你可别忘了……!”他好像想说什么,看着仗子在,又吞了下去。由花子更生气了,耳根通红,一只腿猛地撑在地上,道:“你还好意思提!”辉之辅没理由花子,直冲着仗子道:“仗子,你听我说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说那些话是为了吓你玩……我确实做的不对,摄影集也是确有其事,刚才我就正要去学校,当着大家的面把它烧掉,你看!”辉之辅伸手进挎包里,摸索着什么,仗子不想看见辉之辅,她只关心辉之辅包里的东西,果然,那本在由花子的照片里看到的影集出现了。
“你当然应该把这东西烧掉了,不过不是为了我,是为了之前被你欺负过的所有人,这是你对不住大家的。”仗子道,“而且,你应该先和由花子道歉,跟其他同学道歉。”
辉之辅垂下头来,没有说别的。仗子把车停在一边,走到辉之辅跟前,道:“你的歌声很好听,要是能正常表演的话,肯定能获得大家的喜爱。而这些事,烧掉摄影集后,就不要再做了。伤害别人的情感是件很卑鄙的事。”说完,仗子长舒了一口气,没错,这口气就是在这个瞬间出了,这之后她再也没有在意过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,流言蜚语,曾经伤人如寒冬,如今全部随风而去。她拍了拍辉之辅的肩膀,拉着由花子向由花子家里走去。